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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颗种子

2023-2-12
在车上坐了20分钟,也没有打开暖气。他一动不动,沉默地看着自己呼出来的热气在窗户上凝成一层白雾。他只需要下车,登记一下,再转过几座长得很像的房子,推开门,就能看到那个人,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也好,或者只是看着她也好,她总会觉得得偿所愿的。但是孟良生不想下去,他觉得前方是泥沼是悬崖,手心已经开始出汗了,比即将做一场十几个小时的手术都要累。
 
“你终于来看我了。”曹桂琴比之前憔悴了很多,精神头倒是很好“这两天降温了,你也不多穿点衣服,最起码把围巾戴着呀,那个羊毛的,白色的,暖和又轻便。”
 
“不冷。”孟良生没有看她,盯着自己的脚尖,今天他穿了一双轻便的皮鞋,头层牛皮的,光洁细腻,纹理清晰,他以为他已经离那些泥泞很远了,就像脚下这双皮鞋一样,但看到曹桂琴,他总能想到自己满是伤痕,穿着破布鞋的脚。
 
“老寒腿很难受的,我的腿年轻时候受了寒,到现在天气不好都疼。”
 
沉默。
 
“你不想妈妈吗?”
 
沉默。
 
曹桂琴泪意很快涌了上来,急促开口“我为你付出那么多,夏天怕你热了,冬天怕你冷了,你没吃早饭,我每次都是给你送到学校里去。工作了,我就给你送到工作单位。你就不记得我的好吗?”
 
“不值得。”
 
“什么?”
 
孟良生终于抬头看她,又重复了一遍,“不值得。”
 
曹桂琴拉了拉袖子,试图把露出来的手铐遮掉,她边动作边掉眼泪,声音却倔强“我说值得就值得。”
 
“我的儿子是世界上最好的儿子。他聪明又好学,那么小就知道心疼妈妈,还给妈妈处理伤口,我对他好都值得,都值得的。”
 
孟良生倚在椅背上,看着天花板,板材已经很陈旧了,墙角边缘晕开小小的水渍,青黑色的霉菌勾勒了小小的圆形轮廓。
 
九汾村的屋顶也有这么类似的痕迹。
 
很多次,他看着那片小小的痕迹,觉得自己也被困在那个圆里,不停奔走,最终都会回到原地,最终连呼吸都带着疲惫。
 
“我辞职了。”
 
曹桂琴的哭声猛然止住了,“不行啊,你怎么能辞职呢?”她激动地站起来,锁链碰撞桌子的声音清晰,旁边的警察循声看过来,警告曹桂琴,但她恍若未闻,动作依然很大,声音尖利“你为了这个工作拼了20年,20年啊,说不要就不要了?”
 
孟良生静静看着,问出来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窗台前种的那棵蜀葵开过花吗?”
 
曹桂琴不明所以,挣扎着望向这边。
 
孟良生突然就笑了,“所以你看啊,妈妈,你从来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当一个医生。而且,我从没有要当一个好孩子呀。”
 
2003年,孟良生13岁。
 
那是他第一次敢于站出来对着孟天赐说不。他发育迟,小时候一直坐在最前排,这次终于长个子了,一个暑假间,跟上了曹桂琴的身高。
 
于是他站在了曹桂琴身前,张开双臂,母鸡护崽一样跟孟天赐对峙。孟天赐喝醉了酒,酒气上头,毛细血管显著扩张,脸是骇人的红色。他反应有点滞后,见孟良生冲在前面愣了一会,而后是急速冲上脑子的气愤。
 
“你又是什么东西?”
 
孟天赐拿着扫帚,使劲敲向孟良生。还觉得不解气,又抬脚踹上去。曹桂琴挣扎着爬起来劝,被他一巴掌扇到地上。
 
“不学好,干啥?心疼这赔钱玩意儿?”
 
曹桂琴被他几句话吓得缩在墙角,跟孟良生的眼神对上,她使劲摇头,嘴里说着不要。
 
孟良生从站着,到跪在地上,始终没有动过地方。
 
蔡桂琴拿着药酒进来,瓶子很新,已经被打开用了一半了。
 
“擦药吧,良生。”
 
“为什么呢?”孟良生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渍,身上的伤口已经不疼了,但是麻麻的,存在感很强。“为什么我们要挨打呢?”
 
曹桂琴小心地把他身上的衣服揭开,有的地方皮肉已经破了,跟衣服粘在一起,每动一下,孟良生就颤抖一下。
 
孟良生感觉自己背上落了几滴水,听到曹桂琴压抑着的声音,就知道她又在哭。他知道自己该说些模棱两可粉饰太平的话,就像每一次他哄她的那样,可这次一种巨大的委屈笼罩着他,让他说不出柔软的句子。
 
“你不反抗吗,妈。凭什么我们生来就要挨打呢?之前我小,不懂事,但是现在我长大了,没有办法对他打你这件事当作没看见。我既然看见了,什么也不做那还能当别人儿子吗?”
 
手下的动作轻缓,他很瘦,身体在努力地纵向发展,身上肉薄薄的没有什么斤两,肩胛骨很明显。曹桂琴涂着药酒,尽量用云淡风轻的语调,声音却是抖的,“他是喝了酒才会这样的,男人当家的,哪个会没个脾气呢。”
 
“你要骗自己多久啊?”孟良生猛地拽过被子,把头蒙在里面不再说话。
 
曹桂琴唤了几声没有回应,就走出去端了一碗荷包蛋出来,放在他床边的柜子上。她回到自己的东屋,这间屋子不大,土坯的,目之所及都是孟天赐的东西,他要抽的烟,他喝的茶,他的毛巾和各种物件儿,堆在画着喜鹊登梅的镜子前,这是他们结婚的时候唯一添置的新东西,曹桂琴当时诚惶诚恐,她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还能用新东西呢?
 
怎样的人呢?不干净的人。
 
炕上放着两摞被子,一摞是新的,棉花蓬松柔软。一摞看着就薄了很多,被罩是蓝底白花的,被浆洗了很多次,泛着一种雾蒙蒙的白。曹桂琴小心依靠在那摞旧的被子上,慢慢用自己粗糙干燥的手捂住了眼睛。
 
从那个暂且称之为家的地方出来往东走,孟良生不知道自己去哪,只是漫无目的地闲逛,这一边是父母口中的禁区,挺好玩的,孟良生五六岁的时候觉得禁区里关了什么妖魔鬼怪,直到前不久,才在村口闲聊的人们话里听到,那里住了一个寡妇。
 
课本里说,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才是“大同”,但奇怪的很,这些本该是弱者的人,却总是被扣上怪物的帽子。孟良生天南地北地乱想,走近了才发现,这的确不是什么魔窟。
 
围墙很矮,在围墙上又加了一圈用竹子制成的围栏,上面爬满了牵牛花,现在太阳升起来了,花蔫了,但叶子肥润。围墙前面种了很多他不认识的花,最高的已经比自己还高了,开了五颜六色的花,热热闹闹的。
 
“不能摘。”
 
顺着声音望过去,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个乱糟糟的小揪揪,那人头发长得密,碎发也多,扎在头顶乱蓬蓬的,让人想到野兔子的尾巴。身上穿的也是,不知道是谁的衣服,明显不是她的身量,面料粗糙,颜色灰扑扑的,真的像只野兔子。
 
“不能摘啊,摘了我妈会发火的。”说完抬起头,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她瞳仁很大,睫毛也很长,脸上乌漆麻黑的不知道蹭了什么,左一道右一道的污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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