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写信的大概几乎绝迹了。孟良生和他的笔友算一个。
这种缓慢的交流方式给了他奇异的安全感，他有足够的时间去遣词造句，有足够的时间把感情都埋在文字和标点后边，说一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心事。
比如，他真的不想当个好儿子。
信写好寄到临市师范学院，郑重写上收信人的名字：“阿三”。
他与阿三一直没有断联系，之前只是传纸条，后来就变成了来往信件。他从九汾村出来之前，在他们经常会面的桥洞下面，留下了学校的地址。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话，没有写离别，也没有写重逢，但是阿三明白，那一个地址就像是风筝的线，提醒着孟良生从何处而来。
孟良生在高考前夕接到了第一封信，她记得他要经历人生中一个至关重要的日子，却没有提任何问题，她对于他为什么要离开心照不宣，也没有说未来什么的，孟良生知道她怕给他造成什么压力。阿三看着大大咧咧但内心极其敏感温柔，她补上了孟良生心里的空洞，让他在毁灭自己的念头之外，生出了一种不如试试活一下信念感。她在信中说家里的蜀葵开的极好，她撒了种子在河沿。密密麻麻的长了一片新芽。但是靠河的老光棍顾泊追着她骂了好久，因为这东西生命力太强了，他后来种的小葱和韭菜长得还不如他头上的独苗茂盛。
哪里能不为了吃饱，纯用大片的土地种花呢，大概也就只有城市里吧，不为了个人，集体对于美的需要，大概也是一种另类的实用主义。
她说真想看看这世界上其他花是怎么开的。
所以他这样的人，也该有未来。
后来的信半月一封，写花，写药，写心事，也写未来。孟良生本能地觉得曹桂琴应该不喜欢他与别人保持这样密切的联系，因为在她看来，他与她相依为命，两个人就得像树跟藤蔓一样，同气连枝，共荣共生。
但母亲与儿子不该是这样的共生关系。
理智告诉孟良生该做出改变，于是他提前下课，买了点平时根本舍不得买的卤货和酒，想着和曹桂琴开诚布公地好好聊一聊。
曹桂琴今天回来得晚，她没有什么自己的业余生活，只是因为孟良生周三有晚自习，她才在外边多收拾了一下废品。
“你那手哪是做饭的呀，我来吧。”
曹桂琴熟练地洗手戴围裙，想要接过孟良生手里的炒锅。孟良生利落地颠了一下勺，“就炒了一个土豆丝，已经快出锅了。”
“我没想到你还会这个。”
“在饭店刷盘子的时候学的，手腕上的劲儿，用对了也挺好颠。”
曹桂琴听到刷盘子这三个字时嘴角僵了僵，她对自己受过的苦都不怎么在意，但是因为自己让孟良生流的每一滴汗，她都刻心刻肺一般难受。那时候孟良生骗自己要去上晚自习，结果去找了这么一份工作。
孟良生自己其实并没有觉得辛苦，躲开她只觉得轻松。那是第一次意识到曹桂琴对他的付出到了一种疯狂的地步，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曹桂琴，因为他明明是奉献和付出的接收方，却依然觉得窒息和不幸福这件事，不知道这是不是可以称之为没有良心。
孟良生把菜倒进盘子里，趁曹桂琴转身去拿筷子的时候，把右手食指浸在了凉水里。他只盼着不要被曹桂琴发现，不然今天的聊天又将变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的批判和“我怎么没有照顾好你”的自我批判。
孟良生给曹桂琴倒了一小杯酒，她在离开九汾村之后多了这个习惯，只是喝酒也算一个奢侈爱好，她不经常喝。曹桂琴笑道，“今天是什么节日吗，妈妈不记得。还是你们年轻人又发明出什么新鲜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