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两年又十一个月。
那天的雨也是这样，下个没完，时间好像从未往前。
“切换到阳光模式。”
“好的，瑞尔。”
贝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砸在窗户上的雨点消失了，阳光透过大落地窗照在我的掌心，轮椅不锈钢的把手上，反射出一张苍白、孱弱、死气沉沉的面孔。
这是现在17岁的我。
掌心在“阳光”的照耀下感到一丝温暖，比真晒太阳还有晒太阳的感觉。
现在的拟态技术，完全能够以假乱真，我忽然对这些无限趋近于真实的虚假玩意儿产生恐惧。
“关掉它。”
“好的，瑞尔。”
一瞬间，窗外的雨景恢复如初。
“叫我瑞儿，不是瑞尔，是瑞——儿。”
“好的，瑞——尔。”
“我讨厌你的发音，‘瑞尔’听着像下线区蹩脚货色的名字。”
贝塔沉默了，片刻之后说：“你讨厌的是你自己不可能跟从前一样。”
我愕然，不敢相信贝塔能说出这样的话，因为它只是控制这个房子的人工智能。
这不是贝塔第一次说出带有对人类心理洞察的话，在我们这个时代，服务于人类的AI都会搭载了不同配置的共情程序，在与人类相处的过程中，他们的人性化水平会持续提升，从而为人类提供更好的服务。
但贝塔这两年的优化速度，实在异于寻常，我不知道是不是与那件事有关。
我瘫痪之后，父亲决定让我在家接受封闭式教育，这在智能房屋普及的上线区非常流行，智能房屋能提供的教育水平远超一般的社区学校，而且在模拟场景中，我也拥有二十个“同班同学”，所谓“社交”“团队协作”这样的事情根本不是问题。
可我还是时常孤独，我请求父亲为我定制一个学习陪伴型仿真人，他们的初始设定中有着接近人类情感的高级程序，没想到他强硬拒绝了。
我试图说服他，仿真人技术已经很成熟了，他们在过去十多年里被投入市场，孤儿可以拥有仿真人父母、失独的老人可以不用面对寂寞的晚年、明星经纪公司签约了他们成为元宇宙偶像……这是我们身处科技社会应当享有的福利。
当然，我刻意忽略了一些负面的案例，有个寄宿学校的老师杀害学生后，定制了一个仿真人，这件事直到好几年后才被发现。
“问题不是你需要陪伴，而是你根本无心学习，你活在科技的庇佑之下，没有了解更多知识以洞悉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的迫切感！”
父亲总是这么一针见血，让我的请求看起来矫情地可怜。
贝塔后来问我，是不是对它不满意，我才意识到我的请求伤害了它的“情感”。
它说，我会努力陪伴你，让你不再孤单。
我一瞬间动容，但它接着说，这是人工智能的使命。
事实上，从那之后，贝塔确实变得越来越人性化，我也越来越依赖它。
两年内，在父亲的课程监制之下，我获得了经济学，法学，历史学，外国语言学，数学，游戏设计，人工智能神经学，建筑学，精密仪器及机械学等等专业的基础学位。
贝塔说这是非常卓越的成绩，我可以选择任一专业进入深度学习，但父亲不认为我准备好了。
“搞不懂哲学的呆瓜，没有进入任何领域给社会增加压力的必要。”
父亲认为哲学是一切的根本，是智能时代生而为人最后的智力尊严。
这份笃定使我全然相信，如果我被武装了足够多的知识而具有了智慧的表象，父亲严厉的面目就会被他心底的慈爱取代。
楼下传来智能车入库的声音，我的神经立刻紧绷起来，是父亲回来了，一天一次的审判又将开始。
“克尔凯郭尔的《恐惧与战栗》复习了吗？”父亲穿着一身水洗蓝西装，坐在一旁的红色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点上一支电子雪茄。
“嗯。”我的声音细若蚊声。
“你怎么看亚伯拉罕为了证明自己对上帝的信仰，献祭爱子以撒的故事？”
我的注意力全在那支雪茄上，从它的长度和着火点来看，至少需要二十分钟才能燃烧完毕，而我将怎么度过这长达二十分钟的抽查，我毫无主意。
“我猜测你是有太多观点想说以至于你需要沉默半分钟去整理你的思绪才能开口。”
“我……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思绪像被墨迹糊上的书页，越是拼命想要读取内容，越陷入焦灼，但如果我不说话，父亲会用对我的奚落填满每一秒，说些什么吧，不管怎样说些什么吧。
“我觉得……他……不该这样……”
